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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上有掉落的绳索,完整的或是断的,那是拴鞭炮的细绳,一地尘埃。 【贰】 铜锣、摇曳的榕树和一只衅鼓 在大院里的社庙前,我看到一面大锣和一只大鼓,庙祝说:这是古物,明嘉靖年间戚公(荡倭将军戚继光)的军队用过的。我相信,那是个有些年代的青铜器,铜色暗褐,有不少锈绿的蚀凹,铭文是“大明嘉靖二十五年制,奉旨荡虏浙闽靖海将军戚”。锣边是一面大鼓,也是个旧物,是否也是戚公用过的?应该是只军鼓,面可一米之径,鼓面暗褐,稍有磨蚀之痕,受鼓棰擂打之处,皮质坚实,面上有些亮光,有一块深褐色的污迹,我以为是上漆时不小心,桐油里杂了色造成的,却不是,庙祝又说,这只鼓是用牛血衅过的,有神灵的力量,不可轻触。我忽然诚惶诚恐起来,我竟用手一直摩挲着鼓面和鼓帮。鼓帮是栲木制成的,古鼓有形制:社鼓鼓面仿鼍皮,边缘饰乳丁三周,壁饰兽面纹,双角高耸弯曲的神人双手上举,人面略凸,通体以雷纹填地,辅以鱼纹,斜角云纹。鼓上有双鸟形冠,上有穿孔,下为四锥足支撑饰兽面,是为鼍鼓,为祭天地祖先,战鼓鼓面为文犀皮,边缘饰乳丁五周,壁饰螭吻兽面纹,虎足熊腰,篆貔貅纹于鼓面,以牛血衅之。以生漆髹、鱼鳔胶缝。此鼓正有五圈乳丁,髹以重漆,纹以貔貅螭吻,架于红漆木鼓架上,一只大棰悬于一旁。包着红绸布。 我感觉得到铜锣那种幽幽的凉沁,有些冰冷,铜锣中间部位,被敲打得十分光亮,是青铜的本色。那里可以照出一些人影来,有些朦胧,看不太清楚,青铜器的颜色十分接近黄金,被阳光一照,磨亮的部位就闪烁出一种冷兵器时代的光辉,那是一种会令人亢奋的光芒,就像那些钩戈剑戟的锋刃一样,青铜的光芒煜煜四射。幽幽的光芒里,应该有某些灵魂的叹息声,他们满面血污,旄折剑断,盔甲失色,锋利的箭簇和兵刃刺破厚厚的铠甲,穿过贴身的丝质战袍,进入血热的身体,他们的亢奋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了,眼睛里闪出一种无奈和恐惧,一丝难言的痛苦和对于生命的本能留恋,他们和敌人的身体同时痉挛、倒下、失去了最后的动静……他们的热血喷射出来,溅在了铜锣和战鼓之上,热血之气升腾而起,白蒙蒙的,像若有若无的雾,天地之间,太阳失去了颜色,昏沌一片。横七竖八的尸体,到处散落的旌旗、兵器、辎重、车马的残体、毂辋轴軎……风扬起漫漫黄沙,正在将他们掩埋着。据《兴化府志》记载:“明嘉靖四十二年秋末,倭寇犯兴化县,城陷,兵民罹难者凡万四千七百人……寇犯大院里、广业里遇民勇李清波等率众抵之,战两昼夜,毙倭二百六十七人,倭退海上,半年之内竟不敢至。”那次战斗,是否有戚家军参加,史实不详,但大院里为此次阻击战付出的代价是民死伤过半,李义士战薨,身中数十矢犹不仆地,倭贼面无颜色,以为有神灵相助也。 此战是否有戚家军参与,因史实不详,不得而知,而那面铜锣应是戚家军遗物无疑。那面牛皮大鼓是否就是此次战斗的遗物呢?我想像了一下:当倭寇来犯的警报传来,大院里及附近的民勇们先是会感到一种恐惧,但,他们没有惊慌失措。许多乡勇和男人都聚到那个叫李清波的猎户身旁,他哔竟服过兵役,有过与倭寇战斗的经验。他立即如集四面八乡的民众,共商抗倭大事,立约明誓,衅鼓举旗。一支由猎户、乡勇、民众组成的抗倭民兵队伍就这样诞生了。在社庙前,一头壮牛被牵了过来,大家朝天鸣铳,一个壮士手执利刃,将牛头一刀剁下,一腔牛血喷至鼓上,众人沥牛血为酒,以牛首为牺牲,敬过天地诸神,歃血为誓,一心赴死以御强敌。战斗结束了,倭寇败退海上。乡民们含着热泪,为英勇牺牲的义士们入殓。社庙前,哭声一片,白布裹着义士的遗体,天空飘起毛毛细雨,似为英烈们洒下的泪水。那一棵榕树,只是不知彼时是否已经如此番这般参天耸立,盖压方亩,郁然如磐石般壮哉。 有风吹过,树枝摇曳不已,根须飘飘,似有无限语言。铜锣和大鼓悬于庙前,风呜呜地响,锣鼓微微地颤动。那面社旗,在风中飒飒地飘扬着,旗上的尘埃纷纷扬落,随风而逝。 【叁】铜罍、陶鬹、祭器们 我观察那些祭祀的礼器们,它们被擦拭得光洁鲜亮。铜的罍器里盛满了芳冽的酒液,《周礼?春官》载:“凡春秋正祀……用大罍”,暗青色的器壁上,大圆涡纹、夔纹、腹饰下垂的蕉叶纹,有饕餮双耳。陶鬹黝黑发亮,应是闽北的建窑的出品,幽暗的釉色里有着一种闪烁不定的光芒。这是倾酒的礼器,三只羊乳一样的鬹足,仿佛印度妇女一样的腰身。那种光芒来自于陶鬹的内核,像暗夜的星光一样,投射过来,酒液的波光旌荡不已。灯光、烛光闪烁在那些青铜器、陶器、漆器上,繁冗的、神秘的、庄严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庙宇。 在社庙的正厅上,摆满了红漆髹的供桌,描金的神龛里烛光摇曳,暗淡的光芒里隐藏着某种神秘的表情,那是神像泥偶脸上的,金盔金甲,扮着红色的斗篷,面如重枣,长髯飘拂。进香上供的人,焚香礼敬、再拜、跪叩、呈礼馔,唱祝辞、答礼,退出,焚祭物,洒馔酒,插香花,礼哔。 幽暗的走廊,阳光从屋顶的缝隙处漏下来,红色的砖墙,青石础,凉沁的走廊里风特别地劲,吹在身上,仿佛同时有许多魂灵穿过这逼仄的走廊,通往外边的埕院。我就像浸在凉沁的水中一样,畅快,心跳不由然地加快了些许。后院里还有一个香堂,攘挤着许多人,两 个庙祝正在收拾着用过的礼器,他们从井里汲上水,倾入一只大盆里,铜罍、陶鬹、簋、盘、樽、觚、鼎、壶、铜洗,两个老妇坐在一旁,小心地擦洗着。香烟缭绕,香灰不断地从香柱上落下来,在供案上、香炉里堆积,越来越多,尘埃一样地覆盖着。 檐角的铜风铃叮当地响着,此时,我的心境却乱糟糟的。那个已经被塑成神的李义士,峨冠冕旒,一副帝王之尊的模样,心里感觉很别扭。受罍鬹祭器,他若有灵,敢受此飨乎?一个神原来就是这么诞生的,不知那戚继光有没有受此封戴?如果没有,如地下相遇,如何称答?乡民以朝廷曾降旨表彰李义士的壮举,可似乎也未曾封官赠爵啊,想到这,头脑里就更加乱糟糟的了。民以义死,封个神,这似乎是惯例,可是这么越来越神乎的祭轨,我实不敢苟同。 且看看那社庙前的埕场,石板也被时光磨得光洁了,到处布满裂痕和蚀凹。我不信神,但我敬像李义士这样的神,庙食千秋,人们飨以自己的感激,是为可叹。且为义士燃一炷香吧,算是我的祭祀。 【肆】他们的青铜肤色、语言的脆硬以及酒的芳香 李家宗祠前有两株巨大的红豆杉,这是别姓所没有的礼遇,祠前有石旗杆一对,有下马石和拴马桩。在祠堂前有祭埕,为条石所铺,中间为八卦图形,乾坤震巽坎离艮兑,以青白条石各自铺设。红豆杉遮盖住了大半个祭埕,包括那对石旗杆,我感叹岁月流逝之匆速。红豆杉植于明嘉靖之末,不过四百来年。树已呈苍苍老态,岁月的流水沥去了它的青春颜色,它硕大、巍峨如山,立于此土,春华而秋实。似乎有一种语言是属于它们的,从不经意流过的风中,响起的如海涛般的喧哗,那是不是它们在对话呢? 见到李清波的传人李剑洪兄弟的第一感觉就是:他们是很少走到外边去的那一类守土安份的农民,趿着人字拖鞋,大裤衩和一件已经有些破洞的白色棉背心,裸露着胳膊和双腿。那是一种青铜般的颜色,结实的肌肉同时在提醒我:他们是经常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。木讷的表情让我们的交谈变得十分艰难,他似乎很迟钝,一度让我怀疑自己的话没有让他听明白。他是个石匠,他弟弟是个泥水工,而李剑洪到去年才娶上一个外地的婆娘,像是从云贵川那边过来的娘们,口音像石头一样脆硬。他家屋前的菜地里种着辣子,红红绿绿的,很另类。这里本不吃辣的,他们的婆娘吃辣,顺带着孩子们也吃上辣了。可是李剑洪不吃,他弟弟也不吃。从祠堂后走过去,是一个土坡,两边隆起来,是别人垒起来的菜地,于是,他们只能通过窄窄的坡巷走到各自的家。他们表情严肃,仿佛是在和某个重要的人物说话,手拘谨得不知所措,他狠狠地吸着一支烟卷,手有些抖。 破旧的房屋让我感到意外,却又觉得几分在理,至少和他们的装束是相一致的。屋埕上和屋里堆着还没有摘下的花生秧子,绿绿的花生秧底下坠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荚。空气中有股青草的气息,还有泥土。我们坐在他那张厚杉板钉成的大方桌旁。吃着他老婆炒出来的腊肉嫩尖笋、毛豆、盐水花生、炒鸡蛋和红辣子。酒是自己酿的红苕酒,那酒浓冽醇厚,辣得我几乎说不出话来。酒香像辣子一样,弥漫在整个屋子里,我的思维几乎被打断。从被烟薰得黑乎乎的屋顶上、墙壁上看不到任何值钱的物什,有几架棕蓑衣以及几张獾或是狗的皮子。 他的老婆脸上有一股异样的血色,白生生的脸上漾着一抹红色,就像在西藏女子脸上看到的那样。她吃着辣子,显然十分惬意和满足,嚼得吧叽吧叽响。她一口气喝下两碗酒,脸上的酡红就更酽了。 那一只大磨碾子让我亲切,用一些棕叶苫着,柄已经让手握得发亮。地上有一根碓杵,是打糍粑用的,可能扔在那里很久了,蒙着一层尘埃。我离开他家,一只狗跟了出来,一直跟了老远。我想找一杆牙旗,擎着一直走出大院里。可是谁会给我呢?谁也不可能给我,他们敬畏而膜拜着那些旗帜,虽然,最终,它不免要沦落尘埃,而无人知晓它的所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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